我叫二毛,生于熹平三年(174年),家住在东郡顿丘县。我上面本来还有个哥哥,但没成人就病死了,于是就剩了我自己。
我十二岁那年开始闹起义军,一些头戴黄巾的壮汉来村里传教,用符咒给村民治病,说什么黄帝时代没有疾病和灾害,还不用交租子,人人幸福的像神仙。黄帝我不认识,神仙我也没见过,只是觉得很好玩,所以常常凑过去听。后来他们又鼓动村民们起来造反,打砸官府,我爹就不让我出去瞎跑了。爹说那是掉脑袋的行当,你看看跟着他们造反的全是吃不饱饭的流民饿鬼,咱家有三亩地,犯不上出去冒那杀头的险。
此后几年,各地官府又多次来村里征兵,我都没去。爹娘年纪大了,我走了地里的活干不过来,我是独子,中间几次摊派到村里的名额也没分到我家,只是日子一年比一年难过了。附近经常打仗,黑山军还来过几次,见粮食和牲口就抢,连村里的树都砍光了。乡上和县里的官一年能换好几拨,新官一上任必然加税,除了田租还有算赋、更赋和各种杂税,地里收的粮食大半都得上交。
兴平元年(194年)碰上了罕见的旱灾,自开春之后天上一滴雨都没下,还爆发了蝗灾,庄稼颗粒无收,连我们这个三口小家都活不下去了。村里的老人和孩子一个接一个的饿死。正赶上乐都尉回乡招兵,我就与同村的李四一起报了名。
临走时,我娘拿家里仅剩的一斗白面烙了十几个炕大饼,全塞到了我的包袱里,不住地叮嘱我到了战场上该认怂就认怂,能跑就跑,别犯傻,好死不如赖活着。而爹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坐在炕头下不住地叹气。
李四比我大几岁,身强力壮,个子也比我高半头,从小就是我们这群孩子里最淘、最能打的一个。够我这身材的,估计仨摞一块也打不过他。在结伴去县城的路上我问道:“四哥,听说曹操和吕布正在南边的濮阳开战,咱们这是投奔谁呀?”李四啐了一口唾沫回答:“我哪知道,爱谁谁,管饭就行,大爷的,吃不饱就溜!”
等到了县城我们才知道,这位乐都尉是曹操手下的将领,跟我们是同乡。这次是奉曹操之命回来募兵,总共有三四千人报名,但各村的壮劳力早就出去逃荒或者被征走了,来的多数是些老弱病残,最后算上我和李四只留下一千来人。乐都尉个子不高,看着比我还要矮半头,但十分精壮,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嗓门很大。他把我们集中起来,自己站在拴马石上朝我们喊道:“老乡们,我叫乐进,就是咱们顿丘人。曹兖州是个好官,以前在咱们顿丘做过县令,我信他。以后咱们就是生死兄弟了,跟着我保证你们有饭吃!”
其实那天乐都尉说了很多,但我只记得“保证有饭吃”这几句,后面的就记不清了。随后,我们在乐都尉的带领下离开顿丘,却并未赶往正南的濮阳战场,而是向东南转至鄄城外驻扎。接下来几个月,我们便一直在城外的操场上训练。我和李四被分到了同一个伍,担任盾牌兵。伍长叫吴大眼,人如其名,不说谎还好,一说话,他的一双眼睛就瞪得如铜铃一般。吴大眼以前当过兵,他自己说曾经跟着前任东郡太守王肱征讨过黄巾军,杀敌无数,都混到百夫长了,却遭遇了一场大败,他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跑回了家,立誓不再当兵。直到此次大旱,实在活不下去,这才重新投了军。
吴大眼比李四还要大几岁,又有作战经验,所以被乐都尉亲自任命为伍长。吴大眼告诉我们盾牌兵非常重要,一旦敌人的骑兵冲到阵前,全靠盾牌兵抵挡,否则再多的军队也得被冲散,敌人的利箭强弩也要靠盾牌兵格挡。只是这日复一日的训练也着实不轻松,穿着厚厚的铠甲顶着烈日不说,左手还要举着十几斤比我家那扇破门板还重的盾牌,右手端着长矛,一边列队前进,一边喊着口号捅刺,比犁地还累。好在伙食还不错,一天两餐,上午一碗小米粥,一盆豆饭,下午一大碗炒面,还有咸菜和大酱,隔三差五甚至能吃上肉干。
渐渐地我们发现,运粮队要是从南面和西面来就只有米面,要是东北方向的东阿来了运粮队,我们就有肉干吃。只是这肉干吃起来没什么滋味,既没有牛马肉那么劲道,也不像猪肉那么肥美。吃两根就柴得咽不下去。我问李四这是啥肉?李四一边嚼一边嘟囔:“有肉吃就行,管他呢,大爷的,不吃点肉浑身没劲。”
就这样到了来年开春,我们才第一次跟着乐都尉正式上场作战。那是围攻定陶城,守城的是吕布手下的将领吴资。大部队在城外一集合我才发现曹兖州的兵马是真多啊,步兵、弓兵、骑兵、牛车、马车、攻城器械,再加上役卒一眼望不到头。光作战部队至少也得有七八万,十几个将军,校尉和都尉都有自己的嫡系部队,属乐都尉最少,就我们这一千多人。
开战之前,我以为攻城无非就是扛着云梯顶着敌军的石块、箭雨硬往城墙上爬。大部分攻城士兵不是被射死、砸死,就是从云梯上掉下来摔死。所以心里很害怕,李四也吓得直咬牙,趁着吃早饭的功夫,我和李四去问吴大眼。吴大眼瞪着眼睛回答:“你俩傻呀!一会儿肯定先上井阑,对射几波,射死一部分守军,然后再轮番用冲车撞门或者在城下堆土坡,等城上的守军精疲力尽支撑不住的时候再上云梯,照你们想的那么干,一万人也不够死的!”我和李四这才长舒一口气,心中的恐惧感一下子消解了大半。
吃完饭不到半个时辰,就听到身后传来擂鼓的声音。渐渐地四面八方全是鼓声,震耳欲聋如打雷一般。前面开始出现喊杀声,由远而近,此起彼伏。但除了“杀”和“啊”这两个字,其他的喊什么完全听不清。我一下子愣在原地,吴大眼一把拉起我往前跑,一边跑一边回头朝我喊,但他说的什么我也完全听不清,鼓声太响了,只能看到他不断张合的嘴和那双瞪得犹如铜铃一般的眼睛。
攻城开始了。果然如吴大眼所说,城上城下乱箭齐飞,但云梯一整天都没用上,只有几百辆小车一趟一趟的往城下运土,每辆小车都由五六名盾牌兵推着往返于城墙和阵前之间。不一会儿,一辆硕大的冲车也被几百名盾牌兵给推到了城门前。直到正午时分,我和李四在已经跑了几十个来回之后被下一波盾牌兵换下。此时冲车仍旧还在吭登吭登的一下下撞击着城门,城门也仍旧是纹丝不动。被换下来的那一刻,我和李四一下子瘫倒在地上。这时我们才发现两只胳膊早已是酸痛难忍,盾牌上也早已插满了箭矢。好在我们都没受伤,我俩相视一笑,却累的一句话也说不出。
这时吴大眼也被换下,他一屁股重重地坐在我们身边的泥地上,然后掏出水袋咕嘟嘟都灌了半袋子水便开始望着前方的城墙喘粗气。我赶紧问他:“伍长,早上攻城时,你朝我喊得啥?”吴大眼抬手指着我回答:“你个傻二毛子,后面有督战队,咱们是攻城队第一波,战鼓响了还傻站着不往前冲,我再不拉你,你脑袋搬家了!”我倒吸一口凉气,冷汗一下子冒出来了,这才明白是吴大眼救了我一命。我想说声谢谢但没好意思说出口,只是看着他嘿嘿傻笑。
盾牌兵和弓兵就这样分成四拨,日夜不停的轮番爬到井阑上往城头上射箭、用冲车撞门和往城下运土。晚上军营内全是伤兵的哭喊和呻吟声,前半夜吵的心烦,后半夜则越听越瘆人。我迷迷糊糊地才睡了一小会儿。到了第三天傍晚,已经明显能感觉到城头上射下来的箭少了很多。吴大眼说这是城内物资不够了,守军快撑不住了。果然,到了半夜开始有其他营的将士扛着云梯攀城墙。早上,我走出营门一看,一切照旧。一问之下才知道昨夜没攻上去,爬云梯的士兵十个有八个没回来。上午我和李四继续举着盾牌往城下运土,此时的土坡已经堆成土山,顶部距离城墙只剩了三四米。坡上全是昨晚战死将士的尸体,晨风中透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于是我们便多了一项工作:先保护着小车冲到坡顶把土卸下来,然后在返回时尽量拉一两具尸体回来。这是最累的一天,去需要爬坡,还要冒着箭雨和石块搬尸体,回来还不是空车。
就这样到了第六天。定陶城墙不高,破损的地方也很多,但我们硬是连攻了六个昼夜没能破城。吴大眼说是吕布一直带着骑兵在外围骚扰,伺机救援,分散了大量兵力。这天深夜,乐都尉突然来到军营把我们喊起来,说感觉时机已到,要亲率敢死队攻城。我本来打算报名,但,一想到白天城下那些横七竖八的尸体便腿肚子发软,估计李四也是如此,最终乐都尉挑了二百人,我们伍一个也没有。选定了人,乐都尉便打发身边的两个卫兵去辎重队那边拉来两头耕牛,当场全宰了,架锅煮肉分给敢死队员,一人还分了一升酒。等到分酒肉时我才发现原来攻城的不只是乐都尉手下这二百人,其他营有几名将领也组织了敢死队,总数有一两千。
临行前,乐都尉让我们回去继续睡,还开玩笑说,万一攻不下来,明天还得靠我们把他拉回来。我回去躺下却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想着万一乐都尉战死了我们怎么办?被分到其他将领手下,非亲非故又不是同乡,还不拿我们这些顿丘兵当炮灰填?又想着咋就没敢报名,还能吃顿牛肉,闻着是真香啊。迷迷糊糊地感觉只睡了一会儿,便听到有人在外面乱哄哄地喊。我一个激灵爬起来跑出去,天已经蒙蒙亮,那喊叫的声音越来越真切,分明是“定陶城破了!陷阵都尉乐进生擒吴资!”
此后几年,这样的攻城战我参加了不下十次,雍丘的张超、汝南的刘辟、梁县的杨奉、苦县的乔蕤、射犬的眭固和宛城的张绣,大多都能成功破城。乐都尉是真的猛,多次先登,擒获守城主将。闲下来时,乐都尉经常亲自到训练场教我们格斗和擒拿,跟我们一起吃大豆饭,睡大通铺。只是乐都尉的升迁太慢了,拼杀了几年还是个都尉。我们常常私下里为他不平,羡慕那些骁骑营的兵,有几个癞头嗝愣眼,吃饭拿大碗的怂货竟然也升了都尉和郡司马。但每当我们去别的军营说起自己是乐都尉的兵,他们无不对我们另眼相看。想到这里也就释然了。
攻宛城时我大腿中了一箭,所以打徐州我没去,而是留在许都养伤。结果徐州一战大获全胜,擒杀吕布。李四、吴大眼他们一人分到两匹绢的奖赏,酒肉若干。曹司空还赏给了乐都尉很多金银,乐都尉一两没留,在下邳当场就全给众人分了。这几样一样也没我的份,回来听李四一说把我给眼馋坏了。吴大眼一回来就瞪着眼嚷嚷:二毛,你眼馋,我还没眼馋呢,你是没见过,吕布用的那张弓那可真是个宝贝啊,被咱们营一个什长给缴获了,好几个校尉来要他都不给。那小子短胳膊短腿,他拉得开吗?真是腐婢配金鞍——白瞎了好东西,来,我给你留了一升酒,据说那是陈宫的私藏佳酿啊!”我接过吴大眼递来的酒囊,转头对李四说:“四哥,伍长还想着给我留升酒,你是真不够兄弟”李四挠着头笑道:“喝酒不利于伤口康复,再要说我那点酒没过夜就光了,呵呵呵,没过夜”
官渡战前,我请假回了一趟家,临走时,李四对我说他家没人了,就不回去了。拜托我带几张家乡的炕大饼来,馋得心慌。另外他把那两匹绢也给了我,委托我到集市上换成钱埋在他家院里那颗枣树下,声称要以后买房置地娶媳妇用。一路归心似箭,回到家,五年没见的爹娘苍老了许多。爹说我不用担心,日子好过了不少,乱兵基本绝迹,苛捐杂税也少了一大半。另外,爹娘看上了邻村的周寡妇,让我娶来做老婆。娘告诉我:“周寡妇的男人也是当兵的,两年前死在了战场上,带着一个四岁的小姑娘,好生养,你也老大不小了,别嫌弃,人家比你还小两岁呢!”你爹已经托人说好了,你明天拉着车送半担白面,两担豆面过去就算聘礼了。这次你急着走,下次回来就过门了。
第二天我一早出门把李四交待的事情都办妥,然后便去邻村拜见了一下未来的岳父母。周寡妇躲在屋里没出来,我偷瞄了几眼,模样长得挺俊,就是瘦,瘦骨嶙峋的那种瘦,两只肩胛骨像我小时候玩的纸鸢,好像风一吹就会呼啦啦响着飞起来。办完事我便急匆匆往许都赶,走到半路碰到几个同袍才知道部队都已经都去官渡集结了。我便又改变路线直奔官渡。到了官渡我一下子感觉到整个军营的气氛都很凝重。李四告诉我袁绍的军队正陆续抵达黄河北岸,部队集合还没有停止的迹象。看这样子得有个十几万人,这一战估计有点悬。吴大眼则不住地抱怨,说这个时候司空竟然带着主力去小沛打刘备了,要是袁绍这两天过河,咱们这点人还不够塞牙缝的。其他几个伍长也都在窃窃私语。
这时我突然发现,整个官渡前线都忙得热火朝天,各支部队正与数万役卒一起搭建营寨,修筑防御工事,只有我们营处在待命状态,大家不是三五成群凑在一起闲聊就是躺在床铺上闭目养神。不对,咱们有战斗任务!吴大眼和李四用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我:“扯淡!敌军不来打我们,就烧高香了!”事实证明,我的预感很准确,第二天清晨,乐都尉来到军营把我们集合起来喊道:“弟兄们,看到对面人多怕吗?我告诉你们,我没感觉到一点怕。打仗不是靠人多就能赢的,司空说袁绍胆薄,胆薄是啥意思,就是胆小如鼠啊,现在你们就跟着我过河去吓一吓这只胆怯的老鼠”
于是我们披甲执刀在乐都尉的带领下从延津渡过黄河,但凡见到北岸的袁军营寨便冲进去乱砍乱杀。很多袁军兵将都是刚刚到达,还没扎稳营盘,连鹿角都没来得及摆。我们一到立时就乱了方寸,就这样我们一个昼夜竟一连拔除了袁军的三十多个营屯,直到第二天上午杀得筋疲力尽才返回。这一战彻底破除了我们心中对袁军浩大声势的恐惧,袁绍手下有数十名将校被斩杀。后来我们才知道李四提着的,那颗首级正是袁绍的大将王摩。乐都尉当着一千多人的面盛赞我们伍配合默契,勇冠全军,乐得吴大眼那两只铜铃般的大眼整整一天眯成了一条缝。
过了几日,曹司空从小沛返回,当天,乐都尉带着一位骑着高头大马的将领来到军营。乐都尉把我们集合到一起说:“这位是裨将军徐公明,要跟着司空去白马解围。来咱们军营挑几个会骑马的兵士,其余人留下待命。”我们伍都是步兵,连吴大眼都不会骑马,可没想到选定了三十多人,李四竟然名列其中。我问他:“四哥,咱俩一块长大,我咋不知道你会骑马?”李四埋头收拾行装,头也不回的说:“我骑过牛,两腿夹紧,身子前倾,一个路数”吴大眼瞪着眼睛大喊:“开什么玩笑?李四,你会送了命的”李四拿起装备便跑出营门:“伍长,情好你!”
接下来两天,我跟吴大眼一直悬着心,不只是因为李四骑术不精,更在于这是我们顿丘兵第一次在没有乐都尉带领的情况下上场作战,乱战时找不到主心骨才更绝望。两天后骑兵们返回营寨,远远地看到李四垂头丧气地往回走。我迎上去问道:“咋样?四哥?”“没斩获,白忙活”吴大眼惊讶道:“听说你们斩了颜良、文丑,你咋能没斩获?”李四嘟囔道:“哎呀,我就说咋会缺骑兵嘛,搞了半天是关中送来两千匹战马,那关中马烈得很,大爷的,都要把我苦胆给甩出来了”吴大眼哈哈大笑:“你滥竽充数,哪能怪马?回得来都算命大,看你下次还敢逞能?”
接下来的几个月,我们的境况越来越糟糕,袁军主力不断渡过黄河逼近官渡。他们搭起土山、高台往营内射箭,我们出营账打仗还得举起盾牌蹲着前进。比缩在营内更难以忍受的是每顿饭的配给越来越少,全军上下都吃不饱。别说肉食,就连白面也有一个多月没见了。吴大眼说这还幸亏上个月督军校尉夏侯渊从徐州强抢带搜刮的弄来一批粮食,否则早就断粮了。进入八月份,小米饭和青菜也没了,每人每天只有两碗大豆饭充饥,士气也越来越低落。
某天夜里,吴大眼把我,和李四叫到帐外,压着嗓子说:“今天听役卒们讲,司空承诺十五天之内击败袁绍,你们实话告诉我,信吗?”李四看了我一眼没说话,我则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够呛”吴大眼瞪着眼睛说:“这段时间很多将士跑到了袁绍那边,我听说那边酒肉管够。我是真饿的顶不住了,下一步是杀马还是吃人肉?出来给谁拼命不是为了一口饱饭,何况我看咱们迟早要败,咱仨兄弟一场,你俩跟我走吧”我看到李四明显动心了,这几天他天天饿得夜里睡不着。何况李四和吴大眼一样,家里已经没啥亲属了,我叹了口气对李四说:“四哥,你跟伍长走吧,我爹娘还在,我走了他们活不了”李四看看我,又看看吴大眼,半晌才终于开口:“伍长,我跟二毛一起从军,这么多年从未分开,吃马还是吃人的……”说到这里李四突然顿了一下,然后又惨淡地自语道:“跟着司空从兖州过来的老兵,哪个没吃过人肉?伍长,你去吧,哪天真败了,俺俩一起去投奔你”
第二天早上,我跟李四坐起来不约而同的望向吴大眼那张空床铺。那一刻我俩的心情低落到了极点。晚上跑到对面的,除了吴大眼,还有另外两名伍长和十几名士兵。开饭前,乐都尉来了,他脸色铁青的坐在营门前,直到傍晚仍一言不发。仅过了两天,深夜,乐都尉突然把全营集合起来,一人发了一升酒,两个白面饼子,说要带着我们急行军到袁军后方的乌巢,并严令全军不可喧哗,违者立斩。此次出战人数不多,我看着不过五六千人左右。我们营是全军先锋,乐都尉把一面绣着“袁”字的营旗交到我手上,命我举旗跟着他跑步前进。路上多次碰到袁军盘查,乐都尉只自称是河北蒋奇将军的副将,奉袁大将军之命增兵乌巢,盘查的袁军便没再多问。
到达乌巢后,乐都尉命我们四处放火,然后鼓噪呐喊,袁军阵营立时大乱。此时天色已微微放亮,敌军主将淳于琼发现我们只有几千人,便率军出营列阵,准备与我们决战。这时我才发现乌巢守军至少有万余人,怪不得面对突如其来的夜袭也丝毫不错,我身上得了两个白面饼子,让我感觉浑身有劲,我身边的乐都尉突然大喊了一声:“杀呀!”乐都尉嗓门本来就大,这一嗓子震得我脑瓜子发懵,酒劲儿都上来了。我们这一千来人,都不要命的跟着乐都尉往前猛冲。我身前的李四也杀红了眼,几乎是扑到敌人身上乱砍。灰蒙蒙的晨光中我隐约看到有只箭似乎射到了李四的小腿上,可李四竟然毫无反应。两军激战了半个时辰,敌军顶不住,开始向营寨内撤退。
这时我和乐都尉同时看到有个头戴帽盔,身穿精铠,满脸络腮胡须的袁军将领正转身往营内的退军中挤。乐都尉大喝一声:“那就是淳于琼,李四,二毛,擒住他!”此时除了乐都尉,就是我离淳于琼最近,我踩着脚下一些软乎乎的不知是敌军还是友军的尸体,一个箭步飞扑到淳于琼身下,手指狠狠地扣进了他绑腿的缝隙之中。李四则是连滚带爬地一把抓住了淳于琼的一只手,然后张口咬在了他的小臂上,疼得淳于琼惨声呼嚎。见主将给制服,敌军立时溃败,我们成功占领乌巢。此时我们才发现敌军的增援部队已经到达了乌巢,就在我们身后近在咫尺的地方。
我们奉命将包括淳于琼在内所有俘获的敌军将士全部斩杀,然后忍痛将这些珍贵的却又堆积如山,无法带走的粮草一把火烧毁,这才急匆匆往回赶。一路上竟然没碰到袁军截杀,等到了官渡大营才听说袁军已是兵败如山倒。袁绍只带着几百人逃回河北,没来得及逃走的八万将士全部缴械投降。别说八万,八千人的粮食我们也拿不出来,最终司空下令将这些降卒尽皆坑杀。几万役卒仅用一天时间就在大营外挖了十几个百米见方的深坑。降卒们都被绑缚起来押到坑边,先斩杀再将尸首抛进深坑之内。坑内外全是血,血腥混合着土腥味,呛的人晕眩。直到这时我才明白,原来什么血流成河、血流漂橹这些成语丝毫没有夸张。这时候如果把我的盾牌扔到坑里,我发誓绝对能漂起来。
降卒一连杀了四天才杀尽,到了第四天傍晚,我和李四在降卒的队伍中看到了吴大眼。同时他也看见了我们,那双大眼睛突然瞪起来闪着光,然后又猛地暗淡下去。他张了张嘴似乎要说话,但终究没发出声音。“就当伍长在乌巢战死了吧。”李四说。仗打完,我便找到乐都尉表示要退伍回家务农。本以为乐都尉一定会训斥我,但并没有,他嗓门仍然很大,表情却很平静:“二毛,留下来,做伍长还是我的卫兵你随便挑”我坚持要走,乐都尉也没再阻拦,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也罢,哪天我回家,记得来找我喝酒!”临行前,李四抱着我哭得泪流满面,他还想跟着乐都尉继续打仗,说用不了一年我就回家看你,到时候起码是个百夫长了。我把要娶周寡妇的事告诉了他,李四开玩笑说:“你小子没啥出息,我跟你说我要娶就娶咱们县刘公家的姑娘,刘公以前可是州从事,等着看,下次我回乡就下聘。大爷的,你跟周寡妇的喜酒记得给我留一坛”
转眼快十年过去了,如今我在家乡的小镇上以打铁为生。每当镇上有人谈起官渡之战,总是眉飞色舞的论说袁绍的无能和曹操的智谋。我从不插话,只是埋头打我的铁。十年来,妻子又生了两个孩子,却仍是那么瘦弱。十年来,李四一次也没回过村,县里刘公家的女儿也早已嫁为人妇。十年来,我总是梦到吴大眼最后看我的那个眼神,梦到鲜血从泥土里渗出来时那种独特的殷红色。吴大眼葬身的那些万人坑连个墓碑都没有,我想着历史总是擅长遗忘,遗忘那些饥饿困苦,遗忘那些埋在黄土之下的累累白骨,一颗火星突然溅到了我的眼睛,一阵刺痛感传来。“大爷的!”我脱口而出,但手里的铁锤并未停下,可能四哥早当上了将军,看不上刘公家的女儿了吧。我笑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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